我們用來時路,告知將要走這條路的人
——真理法師訪談錄
訪談時間:2024年12月25日
訪談地點:新竹法源講寺
採 訪:釋印悅
筆錄、撰稿:歆融、釋耀行
真理法師,俗姓葉,名秀月,出生於高雄旗山。民國58年禮新竹萬佛寺上達下果、上達下善長老尼出家,民國67年,與師兄弟三人受聘至新竹法源講寺,整修寺院,興建僧寮,振興道場,輔佐三代住持。現任新竹法源講寺住持,力行勞作與禪修相結合之修道模式,從禪出教,自利利人。歷任中國佛教會第十八屆、十九屆理事,現任新竹市佛教會第十二屆理事長,玄奘大學基金會董事。
一、宿世出家因緣今世又續上
民國58年,我18歲,在新竹萬佛寺出家,台灣光復後很多道場從無到有,蓋道場都是出家人去化緣,化緣一定是走路,全台灣走遍。因此那個時期的出家人,比較沒有佛學基礎,也沒有人可以教導。《早暮課誦》本裡面講的是什麼?問裡面的師兄弟,他們講不出所以然,那我們豈不是變成鸚鵡學講話跟著念。所以寺院生活除了學習三刀六槌的基本功1,我就是想讀書。
在新竹,最近的是福嚴佛學院,我去福嚴讀了一年之後,學院停辦了。我們出家都已經18歲,沒有辦法去讀日間部的初中,那時候開始辦夜間部,我們十幾個出家人就去讀夜間部。在光復中學讀了三年初中、三年高中,我的基礎學是從那裡開始的。那個年代,很多出家人到日本去讀大學,而我剛來法源講寺,那個因緣就沒有了。出家也是那種不知為什麼會出家,就是到萬佛寺做客一個晚上,隔天就莫名其妙落髮了。可能宿世的出家因緣今世又接上。
民國六十七年來法源講寺,也不是我要來這裡做住眾,那時候法源講寺,有一位老菩薩在這裡守護道場。住持覺心法師常住台北,那時他正要去印度朝聖,飛機起飛那個晚上,守護道場的老菩薩心肌梗塞往生了,他的兒女找人做佛事,找到我的師兄悟禪比丘尼,碰巧他第一次出國要去香港,所以就拜託我來。我那時候26歲,信徒看我們這麼年輕,就希望我們能來這裡幫忙。可我們不是這裡的常住,但是他們說,我們師父也不在,你們能不能來幫做早晚課誦,給菩薩上個香。
我們沒辦法拒絕,早晚課才發現,佛殿都沒有打掃,你怎麼做早晚課。上個香桌面也很髒,一擦就從早上做到晚上,走到哪裡髒到哪裡,就這樣一直打掃了大概一個月。覺心法師回來了,想說我會不會走錯路,怎麼跟出去不一樣。他問信徒,信徒說是拜託我們的,覺心法師就留我們住下來,我們也沒敢住,因為是男眾道場,那個年代有這樣的顧慮。
萬佛寺那時候有住眾二、三十人,覺心法師就跟我師父說,我法源講寺沒有人,你這二、三十個人,就讓他們三個過來這邊借我們用。師父們對男眾非常尊敬,所以也沒敢拒絕。
民國67年,法源講寺就很正式地下聘書聘我為當家,我說我是高雄人,來新竹都沒有認識的人,沒辦法做當家,就聘我大師兄吧,他在新竹有很多信徒。所以就聘仁慧大師兄為當家,聘我做外知事,悟健師兄做內知事。
農曆十七固定法會,那時候不叫共修會、消災法會,叫長壽會,就幫信徒祝福。信徒大都在台北,法會的時候回來兩三天,有的時候五天,就又回台北了。那時候的建築就前面大殿,還有一個塔,就這樣。因緣聚會,我們在這裡度了很多出家眾,那時候剃度的出家眾都很年輕,19歲20歲,雖然都是我幫他們做儀式剃度取法號,但是我說應該拜大師兄,因為他是當家。
二、什麼是修行?
度了一票人,前面住不下才會蓋後面的。很多道場為什麼人少會蓋得那麼大?其實起初都是很簡單的建築,因為人多了以後才蓋大房子,後來人又走掉了,就變成很多空房子。蓋了這棟房子之後又有新眾,有僧眾又有信眾,覺心法師就讓我給他們講課,從《遺教經》開始,還有《普賢行願品》,以及三刀六槌的學習。剛出家基本什麼都要學,法源講寺是天台法脈,天台就是要講課。可是越講越不敢講,講課要教學相長,你搜尋了很多資料,可能準備了一個星期才講一節課。但是講到後面,我發現我們做不到,覺得在堆積文字,一直陷入在裡面。
跟外來的老師不一樣,我住在這裡,跟大家上課,下課了以後出坡,我們一起吃飯生活在一起。當人眾吵架的時候,身為一個親教師,你怎麼去處理?怎麼做才公平,而對方能不能服氣。處理以後你會發現,因為我戒臘比較早,又是他們的老師,所以服氣。否則他為什麼要聽你的?面對人事處理,如果當下只是想把這件事情平息下來,那可能有很多是要妥協的。但是妥協的結果,好像並不是雙方圓滿的,不是只有我跟甲乙兩人,還有其他的眾,當其他眾也面對這件事情的時候,私底下的竊竊私語才可怕。
從這些事情,我很深的體悟,出家修行,修行長什麼樣子?
我們常住也是早起晚睡,每一天有自己要受持的功課。例如:我一定要誦《地藏經》或者《普門品》、《金剛經》。這叫修行嗎?跟人相處衝突起來的時候,我們苦不苦?執事調動,他們也會起煩惱。教學這麼多年,講也講這麼多,可是好像都白講,明明上課講過,可是下來還是吵。古人早講過「病從口入,禍從口出」,其實話不要多。那時我37歲,對修行的概念充滿了疑惑。房子也蓋好了,我就不想再講課,古人有閉關,那我們也來閉關,看看有什麼樣的心得。
天台宗本的另外一部經典是《法華經》,《法華經》七卷二十八品,我們每一年都在誦《法華經》,《法華經》很有名的是譬喻,但是究竟在表達什麼?我自己就突發靈感,閉門誦持《法華經》。剛開始誦,一天誦一部都很困難,文字上有時候艱澀難懂,尤其是咒語,三個月誦了七百多卷,那時候誦起來就很容易了,因為每一天都在誦經。接下來就沒有因緣繼續下去了。出來的時候,我站在大殿,眼睛所及之處都是經文,到後來就消失了。
經典說「深入經藏智慧如海」,我卻一直很迷茫。之後我就想,我不要當法師,我想當醫師,學幾年考過了就可以當醫生,至少可以救人。民國八十年,經人介紹認識了一位青島的中醫,就正式禮他為師,他給我一套濟南醫學院的教科書,我回台灣開始讀那套書。讀了之後,就想參加台灣的高考,從特考去參加考試,讀到沒日沒夜,睡的很少,拚到沒辦法躺著睡,一躺就無法呼吸,只能趴著睡,考到一直流鼻血。那時候大師父一直叫我回來,不要在台北補習班讀。
我說我要當醫師了,他說都沒命了還當醫師,你搞的那個執照,不就是告別式的時候放在那裡嗎?你還能怎麼樣?最後,因為整個身體承受不住就回來了。回來去開墾,很多爬藤已經蔓延到後山,於是把後山爬藤都剷除完。我從40歲開始,在醫學這條路摸索到將近50歲,花了很長時間。也是這段時間在養生方面紮下基礎。
三、體會到禪修的利益
建禪林,我們打通到後山,才發現一片荔枝林,當年覺心法師買地,他種了一百棵荔枝樹,現在已經成林了。那時候是民國九十年,正好要辦夏安居,從各地來參加的比丘尼有三、四十位。請老師來教禪修,夏天非常熱,佛殿擠三、四十個人就要開冷氣,我們很心疼那個冷氣的耗電量,他們在那邊禪坐,還是會有人覺得好冷,有的說我這個角度都吹不到好熱。有的時候很冷,有的時候好熱,我們該怎麼去調我們的冷氣?
我就跟指導老師講,我們後山有一片天然樹林,如果在那邊禪修,不知道可不可以?他說在哪裡?我就帶他去看,他看了以後說可以。但是那邊一無所有,我就去買帳篷,晚上用帳篷,白天就在樹底下坐。但是樹底下都是落葉,又斜坡,怎麼坐呢?我就去買那種簡易的方桌,下面有四個鐵腳,收的時候可以疊起來。想得真天真,沒想到人坐上去一挪動,腳就這邊壞掉那邊壞,一個一個很快就壞掉了。
晚上女眾下來,男眾住在上面,就這樣搭帳篷。搭帳篷就是稍微架高,在上面用一個木板,把帳篷搭在上面。後山的林線有一排竹子,就在竹子的旁邊放一張桌子,四平八穩的把佛像供奉在那裡,下雨的時候把佛像蓋起來,人就躲在帳篷裡面。早期我們的餐廳很簡陋,他們安居結束之後才蓋成那個很簡單的木屋。
以我自己出家的因緣,一路過來並沒有在禪修上,只是在《法華三昧懺儀》裡面有講到八個字「常好坐禪,觀一切法空如實相」。常好坐禪,那我們也可以模仿,坐嘛。身是坐在那裡,心呢?昏沉、掉舉。這樣叫禪修嗎?我真的很疑惑。天台有大小止觀,六妙門講「數、隨、止、觀、還、淨」。可實踐的時候,數是怎樣數?我們那時候不是摸得很清楚。所以雖然有禪坐,可是自己沒有感覺,禪修沒有得到什麼消息。
後來馬來西亞檳城法寶山住持開恩法師來這裡帶禪修,他們不是數出入息,是守住出入息的那個觸點。《清淨道論》裡面談到四十種業處,其中一個就是念佛,所以天台跟念佛結合是對的。無論是念佛還是數息,所緣的觸點是在人中還是在胸口、眉宇、肚臍,其實都只是其中一種方法,不是什麼才是唯一。念佛,讓你守住清明覺知覺照,那就是一境性。散心念佛為什麼久久不能有功行?因為你散心,念念分不明。關鍵就在那個很微細處而已,只要一點就曉得。
我在禪林住了六年三個月,天天坐,有時候輕安心一境性,有時候又沒有辦法,這樣過了一年、兩年、三年,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。《法華經》講說,成長不自知,我們用功當中,也不知道自己每天有什麼成長。直到因緣改變搬下來住,才發現跟六年前很不一樣的地方,心的冷靜度,面對紛紛擾擾的環境心不動。心不動,不被影響不受干擾,而且非常清楚我的方向是在哪裡,那就是穩定這個道場。我終於體會到禪修帶給我的利益。
什麼是修行?原來這樣叫修行,找到答案我已經56歲。明白之後我決定當住持,回到法源講寺道場的源頭,不再迎合潮流,守住這個道場,把道風帶起來。修行倡導作務與禪修相結合,先選擇講《法華經》,總共講了近四年,又講《成佛之道》,苦、集部分講完,因為生病就停下來了。接下來講禪修,生病之後,不想再花很多時間在其他課程,就專講禪修,而我天天禪修。
我覺得禪修是最簡潔有力的一個證道方法,為什麼是用禪修呢?難道我們就不談戒?其實不是。道宣律師在《四分律刪繁補闕行事鈔》引《成實論》云:「戒如捉賊,定如縛賊,慧如殺賊;三行次第,賢聖行之。」戒捉賊,定將賊綁起來,令心安住,慧殺賊,你就能斷煩惱。我們禪修心很靜,起心動念自己能覺照,身口意就能守住。因此我堅持天天禪修,日常生活安排除了勞作,就是給住眾時間禪修。
四、我們用來時路告知將要走這條路的人
勞作是修行嗎?勞作是修行。第一,不要指望什麼都要居士來做,出家人為什麼不自己做。第二,我們用什麼心做?歡喜心、平靜心,你願意做甘願做,這個心是非常好的。你如果用分別心,為什麼都是要叫我做?為什麼他就做那一個,我就要做這個?當我們有這樣的分別跟比較,我們的心是難平的。
修行其實就相互自省,你在這個常住住、吃、用,常住的一切都來自十方,你不能不付出,不能懶惰。常住的環境跟三餐,僧人應該自己打理,哪有自己住的地方你不打理,哪有自己要吃的你不做。你認為我過午我就不煮,這是什麼道理?你過午你就不用吃飯了。你說常住人很多,可是縱使常住剩下你一個你也要吃,你哪有不煮的道理?
大家依賴這個常住,作務就要共同付出,不能雜草漫生,應該把環境整理地乾乾淨淨。所以凡是來到這裡常住,我會先派給他一個很簡單的工作,工作之後我去看,就能感覺他是用心還是馬馬虎虎的。例如洗廁所,洗廁所之後是濕答答的還是弄乾的,垃圾桶是否乾淨,衛生紙有沒有預備好。我也會去洗廁所,我走路到哪裡,如果髒我就去做。
我們這樣做不是要給人家看,用你的心盡心盡力做好就好。出家的因緣真的很殊勝,修行一定要累積作務的福報,然後隨眾。要精進,睡覺前都要禪坐,保持那種善等持,等持是持續的意思,只要每天坐你就持續,就一定會有成就。
另外一個很重要,禪修沒有作務,容易產生禪病,就是血液循環不良,禪坐加上適當的作務,訓練到彼此平衡,漸漸心裡明白。就不再是師長教我去做什麼,我就做什麼,一邊做還一邊生氣,這樣是沒辦法開展智慧,定跟慧生不出來。
為人師長都希望振興道場,但是當他的助手,沒有完全瞭解師父的心意,變成上面的責任師父頂著,他躲在師父的影子下面,覺得自己權力最大,去指使後面來的人。這跟師父帶不一樣,師父帶是給予很多的安撫,協助他度過困難,不是去指使他。一個領眾者,助手沒有幫他把人眾安頓好,他就會生氣,而導致助手的埋怨,剛來的什麼都不會做,他做錯了你都不會厲聲的罵他,但是我做你就是這樣罵我,而人眾卻認為是師父寵他,他才敢這樣,所以住持不是好當的。
我比較希望的是,師父這棵大樹倒下的時候,下面的小樹自然會成長,這棵大樹還在的時候,小樹也應該傳承這棵大樹的基因。不要一直長養自己的那種業習,要在這個當中跟師父學習,把自己的業習改過來,師父倒下你很多的因緣就會散掉,因為這些因緣是依著你的師父。左右手是成長最快的人,將來要接那個位置,如果沒有把這個部分學好,沒有種下善因緣,就沒有人服你。禪修讓你平靜祥和,因為你對事情不淩亂,不容易激動,不容易被激怒。把修行的經驗傳給後來的人,令正法久住,要這樣去教晚輩,讓他們也能漸漸體會。
修行人每天用功,每天誦經持咒,其實關鍵在那種明了,明了你每一個覺知,那才能達到心一境性。我剛剛有提到受持《法華經》的過程,三個月之後開眼、閉眼,大地盡是經文,那就是一境性,是攝心的結果,但我當時不知是什麼原因。要達到慧,還是要去觀那種無常的變化,佛法教我們觀每一件事情,一定是有因有緣的,每一件事情都是緣生、緣滅,我們看透這件事情就安住,就是練習這個,能做到這個一定要有定。
你要有福報,在常住的職務上盡心盡力去做,不計較地去做,大家會很歡喜你,那就是福報。如果人人討厭你,你一定做人刻薄。人人會喜歡你不是你的長相,而是你盡心盡力做事不計較。人家都喜歡你,有什麼東西就願意給你,吃飯大家都喜歡跟你坐在一起,你讓人討厭,如果可以隨意選擇位置,大家都遠離你,那就是沒福報的人。
怎麼培養福報?從布施,從去關懷他人,無論去做勞務,去幫助別人,任何信徒來你都願意不計較給予招呼,這都是福報。在常住僧人都喜歡你,不是你年輕可愛,是你肯做不計較。有福報加上願意精進用功,你就會安住五種自在,捨報的時候就能自在了脫。
我們用來時路告知將要走這條路的人,無論你幾歲出家,前面一二十年迷迷糊糊,這是正常的,不要讓自己太難過。年輕人修行就難在他的心不死,以為這裡好那裡好,到處尋尋覓覓,其實出家到一個時段以後,天天還是要禪坐。在日常生活中,不要發脾氣去針對寺眾,他們還在走那個過程,我們就是去協助他們,不要因為作務去苛責。在僧團,包容很重要,因為我們也是從什麼都不懂,一路跌跌撞撞,既然有過這樣的經驗,對現在要起步走的人,也應該多多關懷,給他溫暖,關懷、包容、原諒、不計較,就是這樣而已。
1 編按: 三刀:菜刀(做飯)、剃頭刀(自己剃頭)、剪刀(做衣服);六槌:鐘槌、板槌、鼓槌、木魚槌、鐺槌、磬槌六種法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