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阿含經》在整體佛教中的地位
——「阿含」導讀(一)
主講│昭慧法師 筆錄│歆融 修潤│釋耀行
一、線上講解《阿含經》的因緣
講《阿含經》是我近年來最大的喜悅,自從擔任行政職務以來,在忙碌中保持正念正知,還有很大的法喜,心性清明,不會隨著人事團團轉,這些內心深層的平靜,受惠於佛法,特別是《阿含經》,最為純粹的佛法。所以很喜歡跟大家分享《阿含經》。在台灣,佛教弘誓學院舉辦了兩次「阿含」講座;在花蓮慈善寺,從《雜阿含》、《中阿含》講到《長阿含》,接著要講《增一阿含》。十幾年來就這樣一部一部慢慢講,從來沒有嘗試過線上跟大家分享《阿含經》。
也是因緣使然,馬來西亞佛青總會有這樣的願力,想要舉辦比較長期的佛學講座。馬佛青很精彩,還有很多短期的佛學研修營,都做得有聲有色,可以說全世界最強的佛教青年組織非馬佛青莫屬。此次嘗試開辦比較長期的佛學講座,對馬佛青而言也算是首創。
我個人也很榮幸,正好佛教弘誓學院這邊因為疫情,想要做一些改變調整,甚至也討論到線上課程,我因此希望不要讓我講兩遍,建議是否可以合併在一起,由馬佛青主辦,佛教弘誓學院協辦。兩個單位的主事者都很慈悲的同意了,所以有了今天的因緣際會。非常難得的是,全球有好多佛弟子都加入了,由於只有500名的上限,前些日子已經額滿,也知道有些學員可能想要進來,可是無法接受這邊的報名了,那只能跟大家說一聲抱歉。
在這個講座中,如果從第一部經開始慢慢講,那不知道講到民國幾年,所以必須要把一些精彩的經文串在一起,讓大家理解《雜阿含經》的邏輯,理解整個經文的重點在哪裡?精彩的法義是什麼?讓大家有一個總體佛法輪廓的印象,經過這樣的一種訓練,假以時日大家有充分的能力自己解讀《阿含經》。
至於為什麼選擇《雜阿含經》?也必須做一點概論性說明,因為大家都還沒有接觸過《阿含經》經本,忽然講一堆理論,會讓大家覺得陌生而不親切,所以在教學中,特別傳遞三份講義給大家。第一是概論,第二是《雜阿含經》第四卷,這其中有一些很有趣的短經,可以看到佛陀在民間與人互動的面向,另外就是本次的重頭戲「蘊相應教」。每次開場的時候,都先講一段《雜阿含經》的故事,讓大家可以看到佛陀說法的風貌,感受到佛陀人格的光輝。
二、佛陀與婆羅門互動,超越故事性的內涵
佛陀誕生於印度,面對的是一個非常熱鬧的宗教環境,全世界幾乎所有的宗教類型都可以在印度找到,一神教、多神教,還有無神論,甚至於精靈的信仰,從最高的神靈到最低的鬼靈,應有盡有。佛陀誕生在這麼豐富而多元的宗教環境,一定會跟各種宗教人士有所互動。
佛教史上,來自其他宗教力量的迫害不是完全沒有,但是非常少,而且沒有那麼慘烈。佛教從印度傳到中國、韓國、日本……,為什麼較少出現因為文化和宗教的觀念思想不和,而導致強烈排斥與全面剷除這類慘烈的教難?可以這麼說,佛陀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典範,在跟其他宗教人士相處的時候,從來不把其他宗教加以貶抑來抬高自己的身價,他對於其他宗教是非常平和的。假設有其他宗教人士過來挑釁,他也不會不加以回應,不會軟弱沉默,也沒有強勢囂張,就是平淡扎實地作出回應。這些互動非常有趣,讀者如果不理解那些宗教人士的教義主張,對佛法的基本法義也不瞭解,那麼,他們之間的互動雖然精彩,讀者卻不能了達個中精華,只看到故事裡彼此的互動而已。
在《雜阿含經》裡,有許多定型的模組句型,這些模組句型在其他經典裡不斷複製,特別是「如是我聞」這四個字,意味著經典的結集者是親自從佛陀那裡聽來的。但是並不因此表示,佛法只有佛陀能夠說。「如是我聞」的那個「我」是結集者,這個結集的誦持者,可能是阿難或者是後來的其他誦持者。當他講到他聽聞到如下的佛法時,後面會帶到時間,那就是「一時」。可是到底是哪一個時間?他不會告訴你。原因是,印度人有無限長遠的時間觀,並不介意要標示出時空座標上的哪一個時間點,在他們看,時間、地點都無關緊要,重點是經文意涵。這個地點重不重要呢?有時候可能跟經文脈絡有關,所以顯得重要,有時候跟經文脈絡無關,反正知道佛陀在某一個地點說了這段經文就行了。
是不是所有佛法都是由佛陀說?不一定。有時候佛陀說,有時候佛陀簡短的說,說完了交代他的大弟子,智慧第一的舍利弗比丘來詳詳細細地說,把他的略說法要廣為宣說。有時候一開始主角就不是佛陀,而是佛陀的一位弟子,描述他在哪個地方安住,然後另外一位佛陀的弟子去找他跟他請示佛法,兩個人就對話起來。這些是不是都是佛經?其實佛陀從來沒有說佛經只有佛陀能說。現在有許多的傳承,對於大乘經完全排斥,說那個都不是佛說。他們可能錯解了佛經的結集過程,因為從來不是一定要佛說才納入到佛經的。怎麼樣的標準才能納入佛經?概論的時候會跟大家說明。
婆羅門是印度主流宗教的宗教師,印度人非常重視潔淨,認為能夠超越欲望不被欲望所染汙,這就是一種很大的潔淨,他們追求這樣的潔淨。「梵」是清淨的意思,婆羅門教的核心教義認為,所有的人都是由大梵天創造出來的,跟基督宗教,伊斯蘭教類似,也有創造主的概念。但是婆羅門教也不是唯一神教,其眾神譜係非常地豐富。總之,大梵天是非常清淨的,不是透過意念跟異性結合而產生了後代,直接就由自己創造出許許多多的人類。所以神格是很高尚的。婆羅門教從古印度社會到今天,一直是主流宗教,那麼裡面的宗教人士當然是強而有力的。
婆羅門教依據古老的宗教典籍,把不同階級的人做了區分,婆羅門從梵天的口中所生,在最高端,所以有最尊貴的地位。為什麼可以認定自己如此尊貴?除了他們的宗教典籍,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社會因素,婆羅門擔負祭祀的責任,這跟吠陀的教育有關。
婆羅門教有三大主義。第一,吠陀天啟。也就是吠陀這套理論是上天所啟示的,既然如此,我們凡人就沒有資格說長道短,不能懷疑其權威性。第二,祭祀萬能。眾神跟人之間的關係,就是人可以祭祀眾神,眾神因人類的祭祀跟祈求而滿足人類的願望,所以祭祀無所不能。祭祀由誰來主持呢?由婆羅門主持,所以婆羅門其實就是祭司。因此第三,就是「婆羅門第一」。婆羅門是世襲制,父親是婆羅門,兒子就是婆羅門,有時候婆羅門也收一些外姓弟子,在印度形成一個高度壟斷的宗教行業。
三、「婆羅門」與「沙門」在不同信仰體系的面貌
在印度除了祭司,還有另外一類宗教人士「沙門」。佛陀是沙門,是放棄王位出家修道的沙門。在印度這片豐富的宗教土壤裡,婆羅門教是透過祭祀祈求天神降福的主流宗教,也有另外一些修道人,想要努力超越自己身心的限制達到終極的解脫。兩條路線形成兩種不同風格的宗教人士。在印度有非常多的沙門團體,佛陀時代經典記載就有所謂的六師。印度人非常敬愛婆羅門,因為祭祀、祈福要透過婆羅門來代言,作為神人之間的中介,婆羅門的地位非常崇高。
印度人也非常敬愛沙門,因為沙門能夠超越世間名聞利養,過著無欲無求的生活。人就是這樣,他做得到我做不到,我就會對他另眼相看,所以他們對沙門也非常有好感,甚至形成喜歡佈施沙門的風氣,佈施藥物、飲食、衣服、臥具。在這樣的大環境中,佛陀帶著弟子們成立了一個新興的沙門團。起初他們也不見得有一個精舍可住,就是到處行腳游方,到後來終於有了比較大的精舍,其中一個就是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,佛陀在此說法的時間很多,動輒數千人住在裡面,可謂郁郁盛哉。
印度這兩種宗教人士的原型,其實代表的是人類的兩種心理,一種是依靠,一種是超越。人很無助的時候就希望依靠,既然婆門教教義告訴我們要依靠眾神,於是由婆羅門來幫你主持祭祀,這樣的宗教人士正好滿足了人類有所依靠的需求。人的另外一種心理就是超越,雖然享受種種的欲樂,可是也知道欲望帶來的苦惱,所以希望能夠從目前的身心局限超脫出來。這是踽踽獨行的沙門帶給他們的一種啟發,帶給他們希望跟光明,即便沒有辦法像這些沙門一樣,萬緣放下離開家庭投入到僧團去修行,或者在森林、曠野、冢間、洞窟獨處修行,即便做不到,但他們歡喜。這兩種原型在印度發展得非常好,而且也各自都獲得生活的資源。
既然人類有依靠跟超脫這兩種心理,那就不只是在印度,其他地方有沒有沙門跟婆羅門?有的,只是沒有用沙門跟婆羅門這樣的名詞,但是確實有祭司跟修道人士。中國的道教有天師道、全真道。全真道的道士類似沙門,跟佛教的比丘、比丘尼一樣,獨身素食,清心而寡欲。所以在中國古代,道士可以到佛教寺院掛單,比丘們可以到道觀去掛單。他們常說「佛道一家親」。為什麼覺得一家親?因為彼此都是修道人。
全真道只是一個很具體的代表,但是並不是全真道出現以後才有沙門,當年孔子就遇見許多隱士,隱士們還頂看不慣孔子,認為他管的閒事太多。入山唯恐不深的隱士們自古皆然。中國有沒有祭司呢?很有趣,同樣是道教,天師道道士就類似於婆羅門,他們主持許多的祭儀,從這裡獲得信徒的回饋,也透過這些儀式給信徒以安慰。這樣的一種生態在中國是長期存在的。
西方有沒有沙門跟婆羅門?以天主教為例。天主教是一神論,裡面有修士跟修女,他們要時時禱告,在深度的祈禱跟默觀中除了依靠也達到超脫,所以這些修士、修女,可以說就是屬於天主教裡面的沙門。天主教有婆羅門嗎?神父或者主教、大主教就是婆羅門、大婆羅門,天主教祭祀這件事情,一定是神父乃至主教主持,其他即便你是修士、修女,也不可以來主持。於是我們會發現,在天主教的生態裡面,一部分人經過努力層層進階,最後進鐸成為神父,這樣他才可以主持祭祀,成為主教就是主持祭祀的大祭司。
可是到基督宗教的新教改革以後就不一樣了,馬丁路德認為這些祭司,大祭司,因為獲得的資源豐富,有權威,有名聞利養容易腐敗,有時候會背離教義,所以他提倡全民皆祭司,也就是解構婆羅門第一這樣的一個概念,讓大家都可以直接跟上帝對話。當然這中間新舊教因此有很長期的戰爭跟彼此的鬥爭。這個且不說,我們可以看到,原來在西方也有這樣的兩種宗教人士原型,就是沙門跟婆羅門。
再來看佛教,佛陀不主張祭祀萬能,甚至說祭祀無用。佛陀教導,每個人如果希望獲得幸福與快樂,就必須找正確的方法做正確的事情,這樣即便不求福樂,福樂自然而至。可是如果方法不對,你即便再求福樂,福樂也不會降臨到你的身上。祭祀就是一個不正確的途徑。
從佛法來看,「祭祀無用論」恰好跟婆羅門「祭祀萬能論」在教育上是完全對抗的,於是在佛教的僧團,照理就沒有婆羅門這樣的祭司。可是人類的心靈既然有這樣的需求,也就有了這樣的市場供應,出現了種種儀軌,從印度到中國莫不如此。南傳佛教對於儀軌比較沒那麼複雜,但也不是完全沒有,因為既然從印度傳承就一定有。
佛門中,比丘、比丘尼都應該叫做沙門,可是也有一些比丘、比丘尼專門負責儀軌,這些儀軌敲打場面很專業,一般人還做不來,如此就形成所謂的經懺,把經典拿來誦念,把懺文拿來禮拜,有了所謂的儀式僧。向三寶祈求,希望三寶加被消災免難,獲得種種福報,這類祈求在佛門之中也會出現。所以即使「祭祀無用論」的佛教,也發展出近乎於沙門跟婆羅門兩種不同類型的特質。這是非常有趣的事情。
佛陀所說跟婆羅門所說完全相反,這些婆羅門是怎麼看待佛陀的?佛陀又是怎樣跟這些婆羅門互動?接下來,來看這則小小的故事。有年少婆羅門欝多羅來到佛陀所在的地方,問訊慰勞,退坐一面請示世尊。我常如法行乞,持用供養父母令得樂離苦,我這樣做有沒有福報?佛告欝多羅:你有很大的福報,因為你是如法的乞求,也就是你的祈求不會涉及到詐騙,或者是其他不正當的手段。而且你是為了供養對你有恩的父母,讓他們能夠快樂平安,所以你有很大福報。於是就知道,在印度,不是乞丐才行乞,宗教人士也經常行乞,用募化資源的方式維持自己乃至家人的生活。[1]
佛陀跟年少婆羅門彼此互動愉快,接下來,看他跟年老婆羅門的互動。一時,佛住舍衛國祗樹給孤獨園,清晨著衣持鉢前往乞食。在印度,沙門跟乞丐是不一樣的,雖然他們都以乞食為生。民眾對乞丐是悲憫,所以給他們一點食物。但是對於沙門,特別是佛陀,他們是恭敬供養,因為他們相信,布施沙門飲食等未來一定有福報。沙門長年乞食為生,而婆羅門平時以祭祀為生,祭祀就可以換來許多的供養,所以有些婆羅門其實是不需要乞食的。
佛陀正好碰到這位年老執杖乞食的婆羅門,就關切的問他,你年紀那麼大,身體也已經衰老了,為什麼還要執杖家家去乞食?這位婆羅門很信任佛陀,就告訴佛陀他的遭遇。他說,家裡所有財產都已經給兒子了,也幫兒子娶了一門媳婦,但是接下來我就離開家,只能夠如此的生活。這實際上就是兒女棄養父母的古代故事。兒女繼承了父母的產業以後,對自己的父母不管不顧,就現代社會的法律是違法的,可以告發,但是在古代社會,這個應該怎樣解決呢?。
佛陀聽後對這位年老婆羅門產生同情心,對他說,我送你一首偈子,你回到家,要在大眾中把這首偈子誦念出來。可見佛陀是很理解人性心理學的,特別囑咐婆羅門在大眾中,而不是單獨面對他的兒子。偈子的內容大略是:生下小孩非常高興,一輩子我為兒子攢積了豐厚的財產,而且為他討了媳婦。但是我的兒子是一個沒有教養的人,辜負了他老父親的一番苦心,長得人模人樣,可是羅剎之心,繼承了家業卻把老父親拋棄。其實手中的拐杖才是最好的,可以防狗讓我免於摔跤。
佛陀居然教一位老婆羅門如何獲得兒子的撫養,可見佛陀在印度這些平民百姓心目中,不是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聖者,佛陀是聖者,但是佛陀更是讓他們非常信賴的導師。老婆羅門依佛陀所教,在大眾中誦出這首偈子,兒子聽聞又慚愧又恐懼。為什麼恐怖?因為他也擔心輿論。隨後扶持父親回家,為他洗澡、按摩身體,穿上好衣服請他繼續當家長。因為佛陀的幫助,這位老婆羅門重新獲得了婆羅門種姓,他非常感恩佛陀。他說:我今天重新獲得的資產跟我的榮耀,都是沙門瞿曇的大力協助,所以他就是我的阿闍黎(親教師),我今當以上妙好衣供養佛陀。佛陀哀憫故接受了他的供養。最後,佛陀繼續為他說法,婆羅門歡喜信受做禮而去。[2]
婆羅門跟佛陀互動,佛陀幫助了他,他把佛陀當做他的阿闍黎,佛陀也順便為他說法。可沒有說,你是異教徒,我不可以聽你的,可以看到彼此良好的互動。因此可以了解,佛陀從來不是要拉幫結派,說你們這些人是屬於我的,你們這些比丘、比丘尼我要授予你們一個任務,你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成為佛教徒。佛陀沒有這樣的野心和企圖心,因為接受什麼宗教是因緣生法,佛陀就用這種因緣生法的智慧來看待各宗教。
佛法是要超越自我,不受自我身心的局限,一味擴大自己的地盤,即便那個叫做宗教地盤,依然是有我的我愛、我所愛。佛陀說法確實是為了幫助眾生離苦得樂,這樣就沒有攻擊性,沒有攻擊性非常重要!因為一旦認為我的宗教是真理,你的宗教不是真理,攻擊性就出現。這樣對方就會防衛,甚至把你當做一個可怕敵人,先下手為強,趁你還沒有壯大,趕快先把你殲滅。用這樣的一種方式來對待其他宗教,就會看到宗教對抗的悲劇。
從以上兩則故事可以看到,年少婆羅門和老婆羅門,一個是主動問佛陀,一個是被動被佛陀教導。如果沒問,佛陀也不會把他們叫住講個不停。因為對方如果沒有需要,你硬灌給他那麼多好道理,對他來講也消化不良。而這個老婆羅門已經到了生命的尾端,現在又重獲生命的尊榮,接下來就要去面對人生的最後一站。對他而言,他很想聽聽佛陀的教導,於是佛陀也很樂意為他說法。婆羅門聞法後很高興地離開,他沒有認為自己背叛了他的宗教,這個婆羅門也沒有說,從現在開始要歸佛、歸依法、歸依僧,做佛陀的弟子。就這樣擦身而過照亮對方,佛陀的人格典範讓對方覺得沒有威脅性,不會威脅到他們既有的尊榮,既有的社會資源,既有的信徒等等。為什麼佛陀在世沒有發生過教難?佛陀也沒有被迫害過,他是高齡安詳而涅槃。這其實是有因緣的,從這樣的一種互動,就可以依稀仿佛理解,古印度社會的一般民眾怎麼看待佛陀,那些宗教人士又是怎麼看待佛陀的。
四、《阿含經》在整體佛教中的地位
簡單回顧佛教史,印度佛教史可以分五個階段,包括根本佛教、原始佛教、部派佛教、大乘佛教、秘密大乘佛教。佛陀在世那個時段叫做根本佛教,那時沒有留下典籍,所有的佛典是佛陀滅度以後,弟子們擔心久遠時節,大家會忘失佛陀的本教,才開始有了結集,這就是原始佛教,包括《阿含經》以及戒律相關的典籍陸續傳出。再後來,有佛弟子整理佛陀教法,做了系統性論述,這就是論典。經、律、論三藏,在原始佛教時期都出現了,所以原始佛教非常重要。
接下來,進入「部派佛教」,因為對於戒律或者佛經的解釋不一致,或者是各自在不同的地區,於是就慢慢分化出部派佛教。約西元前一世紀,出現「大乘佛教」。這個「乘」就是車,表示這個時代的佛教,重視讓更多的有緣人接受佛法而獲得解脫。可是並不代表過去的「根本佛教」、「原始佛教」不度化眾生,因為「令正法久住」是所有佛弟子的責任。大乘佛教特別用「大」字來形容,表示其心量大,氣魄大,願意當菩薩,生生世世去幫助眾生,而不是希望自己趕快獲得涅槃。
再後來,就有所謂的「秘密大乘佛教」。透過宗教社會學的研究可以發現,人類社會裡面經常是巫師兼祭司,但是這兩種角色其實是不同的,因為一個是對上崇拜祭祀供奉,一個是把鬼靈當做可以控制利用的工具。這種民俗現象在古印度一直就存在,那些咒術在四種吠陀中的《阿闥婆吠陀》(Atharva-Veda)裡面,就已經有了許多這種屬於巫師巫術的咒術。
佛陀反對祭祀,當然更是反對咒術。你沒事把那些鬼靈驅趕來做什麼呢?更何況鬼靈墮落到鬼道,當然有他的人格缺點,你用貪婪心跟他互動而且有所期待,這種貪心相勾牽引出來的麻煩可是太多了。自古以來驅遣鬼靈,到後來幾乎都沒什麼好下場,所以儒家的孔子「敬鬼神而遠之」。佛陀宣導「祭祀無用論」,更是不准比丘們施展咒術。但是同一個文化土壤生長出來的佛教,很難不受到文化的影響,到了大乘佛教中後期,秘密大乘佛教就有許多咒術出現,最後甚至以秘密大乘為主流。
了解佛教史上的分歧,再來看《阿含經》的重要性。《阿含經》是根本佛教的影像教。那個時代沒有MP3,沒有答錄機,甚至沒有紙筆。但是人類的潛能無限,正因為沒有辦法記錄,於是就記在自己的腦海裡,所以印度的宗教師們都養成非常堅固的記憶能力,他們的記憶幾乎像照相機一樣。史藉記載,某比丘從印度來中國翻譯典籍,可以誦《般若經》十萬頌。通常一個頌有四句,每一句有八個音節,一個頌就有三十二個音節,十萬頌這麼龐大,難以想像是怎麼記憶的。《阿含經》的出現,反映了佛陀時代說法相對最清晰,最接近事實的影像。
另外,印順導師特別提到,雖然受限於時節因緣,而不能倡佛本懷,然仍保留了正法的精髓。意即佛陀在沙門群中,那些沙門大都是尋求自我生命的解脫,在這樣的風氣裡,佛陀順應當時的人心,告訴他們如何用正確的方法達到解脫。所謂不能暢佛本懷,就是沒有辦法像佛陀一般行菩薩道,佛陀是能度化就盡量度化,讓所有有緣人都能夠接受到正法,透過正法的智慧離苦得樂。
佛陀以身作則,成道以來僕僕風塵,走到哪裡說法到哪裡,因此大乘佛教就是回歸佛陀本懷。印順導師民國33年講「阿含」,民國38年寫成《佛法概論》,我受到導師很深的影響。因為中國佛教重視大乘經,把《阿含經》當做小乘,但是導師認為佛法是一味的,只不過是心願大、小的不同。他從這裡去掘發菩薩悲願的利他心行。可以說在中國佛教裡面,他是讚揚學習《阿含經》跟原始佛教的先行者。他又提倡人間佛教,認為要保持初期佛教的淳樸。初期佛教就從《阿含經》開始。
聖典分為「法」(Dhamma)與「律」(Vinaya)。佛陀證悟宇宙天地的法則成為聖者獲得解脫,他所證悟的是「正法」,用來教導我們所以稱為「教法」。修道者對於自己的行為與道德要求有更高標準,需要透過佛陀的教導,佛陀所制定的規範來端正自己的言語、行為跟信念。屬於言語跟行為的部分最起碼是外顯的,我們可以檢核自己跟別人到底有沒有遵守這些規範。而心念是看不到的,所以要避免動機論。
佛陀在生的時候以他的身教,乃至遇境逢緣制定了許多規範。所謂遇境逢緣,就是明明大家有某一種默契,很自然的要有這些規範,可是有人越格了。怎麼辦?佛陀說:「從現在開始,大家不得有這種行為,否則要受罰。」戒律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條一條制定出來的。
為什麼佛陀滅度以後才開始結集?因為只有人有危機感,才意會到這些事情必須要留下痕跡。佛陀在世已經傳授給弟子們,燈燈相續一代傳一代,薪火相傳不就可以正法久住了嗎?可是佛陀剛滅度就發生了一件事情,激起了佛弟子們的危機感。
佛陀在印度接近北方的一個小村落裡涅槃,大迦葉尊者聽聞消息兼程而至,在路上迎面而來一群比丘,其中有一個紈絝子弟出家的叫做跋難陀,他在佛陀座下向來是大過不犯小過不斷。他說:各位你們那麼傷心做什麼,這位老人家終於離開我們了,我們耳邊就不會有人再嘮嘮叨叨了。他這麼一說大家深感不安,佛陀才涅槃沒多久,怎麼就有這樣的一種聲音。這意味著如果沒有處理好,將來佛陀的教法是會變質的。大迦葉因此有了危機感,他認為必須要把佛陀在世的教法加以結集,確定下來讓大家不可以逾越、扭曲。佛陀的教法聖典的結集來自於這樣的因緣。